1
前阵子阴雨连绵,淅淅沥沥地落了半月微雨,今日终于放了晴。
其实我倒不觉得如何,只恐闷坏了这一宫的小丫头,便打发她们到园子里去折几枝碧桃回来插瓶,只留了湘帙一人侍候。
宫娥一时散尽了,殿里又显得空落落起来。只有湘帙为我沏茶时腾起的袅袅茶烟,氤氲弥漫了整座宫殿。
湘帙沏好了一壶茶,缓缓斟入盖碗。
“夫人心底还是不快活。”她忽然轻声开口。
湘帙自小便在我身边,后来从南凉辗转到西秦,又随我一道入了宫,说起来,于我怕是比嫡亲的阿姊还要亲近些。
她一向很能猜得我的心思。
“没有。”但我仍是矢口否认道,“如今虽说我南凉被西秦所灭,但父王……不,父亲与诸位兄弟姊妹皆迁来西秦国都,想念时便可轻易得见,我欢喜得紧。”
湘帙沉默了许久:“但愿夫人确实如此想。”
大殿忽然陷入了一种令人难耐的沉寂。半晌,我唤起湘帙:“这里闷得很,湘帙,扶我出去走走罢。”
秦王乞伏炽磐这些年南征北战,拓展了西秦的疆域,更俘获金银玉器、奇珍异宝无数。我漫步在御花园里,也不得不承认这儿比当年的南凉后宫要气派许多。
但我还是不喜欢。南凉故国虽亡,雕栏玉砌犹在。
那里终归承载了我太多记忆与牵挂。
只是人总要活下去。亡国贱俘没有挑剔的资格,我所能做的,亦只有曲意逢迎罢了。
2
我摇摇头,些许涩意漫上来:“罢了湘帙,走了这一时,我也有些倦了,回去吧。”
湘帙怔了怔,仿佛也看出我心绪低落,只笑道:“想来那几枝碧桃大抵也已插瓶侍弄好了,夫人此时回去,恰能把赏一番。”
我只是恹恹地点头。
却不承想,回宫的途中会遇上阿姊与秦王。
阿姊岁序长我许多,而今亦已不再是碧玉年华,可笑起来时,却仍带着少女的灵动与柔软。斯时斯地飞花点翠、春柳濯濯,她与乞伏炽磐把臂同游,倒也不辜负这春意婉娩。
可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只是屈膝向他们行礼:“大王、王后。”
阿姊一路小跑着过来扶我,裙裾上沾花附泥:“不过几时未见,怎的又生分了?到时阿爹要谴我不曾照料好你了。”
“还是叫阿姊罢。”她思忖着,“被王后王后地唤着,也不亲热。”
她这话已是离了规矩,乞伏炽磐却好似不曾听见,含笑望着她时,半生戎马的铁血帝王眉目里皆是缱绻情意。
“现下不似往昔,既入了这西秦宫里,妾总还要守着些规矩。”我怔了怔,婉言拒道。
她仍是笑,不介怀的模样:“罢了,便随你意。我与大王赏春游景,你可一道前去?”
“不了,王后自去便是,妾不叨扰。”我再向她行礼,“妾告退。”
3
这一路湘帙都闷闷无言,直待回到我的瑶珏宫,才显出些许不忿来。
“夫人。”她敛眉,“王后她……”
“湘帙!”我少见地对她现了厉色,“慎言!”
湘帙怔了怔,不开口了。
我顿了半晌,最终还是叹气似的:“湘帙,你又不是不知王后……”
蜜罐子里长大,故而少女心性,不晓事罢了。
更何况她与乞伏炽磐少年结发,二者感情深厚,哪里顾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有时候我想,我是真的羡慕她,好羡慕好羡慕。
只是人各有命,夫复何言。
当初尚未出阁时,我总以为阿姊与乞伏炽磐,真真称得上是一段佳话。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异常遥远的过去了。那时南凉尚未国破,甚至更早些,父亲尚未登基,当国者乃是伯父秃发利鹿孤。
那些昔年旧事,有意无意地,都被我置在记忆的角落里生尘。然而不知怎的,初见乞伏炽磐的那一年,我却记得格外明晰。
那是南凉建和元年。
南凉建和元年。或于乞伏炽磐而言,应唤作——西秦太初十三年。
那年西秦起了战火,几番兵燹燎原,终究是亡了国。秦武元王乞伏乾归奔走复国之际降于南凉,且将长子留在南凉为质。
彼时正是三月,东风著意、草软莎平,适逢举城春猎。
而今忆起,仍是个杨柳醉春烟的好时节。
4
我鲜卑子弟善游猎、工骑射,猎场上青年才俊无数,一时兔起鹘落,热闹非凡。
我那时年纪尚幼,并不着意这些,却怪道平素里半刻也待不住的阿姊,今日竟这般安静。
她在看一个人。
我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一刹,便望见了乞伏炽磐。
西秦的质子生得一副蕴藉容颜,仿佛只一莞尔,眉眼里便溢出风流来。
只是这风流亦不是南方西晋所风行的阴柔,而是凌云健气,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武略文韬。
许是阿姊的目光太过灼热,那一刻,少年亦转过眼来。
紫芝眉宇,公子无双。
阿姊白玉般的面庞上,霎时晕染开桃花颜色,夭夭灼灼。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当天入了夜,家宴未毕阿姊便旁敲侧击地向父亲问及斯人。
如今想起来,父亲确是从不曾拂过阿姊之意的。许是因嫡出长女,总有些格外的疼惜。
那时父亲只是揉了揉阿姊的脑袋,问了一句:“你可考虑清楚了?”
阿姊不曾看出父亲的顾虑,亦不会懂。而我自小察言观色,在一旁瞧得明白。
敌国质子,无论如何胸怀沟壑,终归难得重用,只恐将一生落拓。
更何况亡国之人,归国无期,何枝可依。
若待父亲撒手人寰,恐怕无人可保她半生平安喜乐。
可惜阿姊不能读懂父亲的弦外之意。更可叹而今看来,父亲的担忧乃是杞人忧天,实为多虑。
却绝非好事。
5
既有了父亲的应允,接下来的事,不过是顺理成章。
从父亲向河西王请婚,到乞伏炽磐入赘我秃发氏府上,只有短短数月。我总能瞧见少年的细致体贴,每日为阿姊依依挽手、细细描眉,宛然情深如斯。
只是我却时时在想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又几许假意。
阿姊生性跳脱、未谙世事,方才会相信一见倾心。乞伏炽磐历尽人间冷暖,当真会因着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便付出一片赤忱么?
或许不曾有人发现,少年的温柔背后,不时一闪而逝的野心。
他分明是个锋芒毕露的人,却将真正的自己隐在了人畜无害的面具下。
就如初见的那场春猎,直到多年后我才知他实有穿杨之能,拔得头筹不在话下,那日他却只堪堪获了个中上之绩。
说到底,他同我一般,因着处境维艰、无人照拂,方学会了微小谨慎、藏锋露拙。
只是我的野心总是渺小,当年是能活得更好,如今不过是能好好活着。
而他纵使身陷泥沼,仍旧志在天下。
无论如何,对阿姊而言,新婚燕尔的那三年应是圆满的。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流年偷换,安稳平凡。
那时我想,我所求的,亦不过如此而已。
只可惜我与她终究不同。不得父亲宠爱乃至关照的庶女,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联姻的政治工具罢了。
多少伤心事,无人话长更。
6
是夜,风雨如晦,芭蕉寒窗两泠泠。
我唤湘帙燃了沉水香。篆文袅袅,心字成灰。
忽然一个宫娥踉踉跄跄,撞进门来:“左夫人!”
我乜她一眼,不曾言语,心底却有不好的预感掠过。
“左夫人!”亦不待我回应,那宫娥亟亟续道,“左南公垂危,大王恩准您……出宫看他最后一眼。”
我一怔,蓦地天际一道暗雷滚过。
父亲。
待我赶到时阿姊已到了有一时,此刻正握着父亲的手,泪咽却无声。
“阿爹……”我瞧见她指尖攥得发白,几近切齿,“为何不服解药!”
这般时刻父亲竟在笑。他点点阿姊的额,又似叹息一般:“我的病,难道还应该医治么?”
阿姊只是摇头:“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想。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罢了。
先前我便思索了一路。父亲虽春秋已高,身子骨却向来硬朗,更未曾听闻近来何时染上过重症。
现下这般,想来惟有是乞伏炽磐赐了他鸩酒一盏。
敌国降君,手握重兵。哪怕身为岳丈,依然是帝王心头越不过的一道坎,拔不去的一根刺。
只可叹昔年父亲对他,又予了多少恩情。
7
我一直觉得在南凉的那些年,于阿姊而言是浮生尽欢,然而于乞伏炽磐而言,或不尽然。
又或许只是因为身在敌国异乡,处境尴尬的亡国质子虚负凌云万丈才,却无从施展这满怀襟抱。
我想,他大抵是不能忍受这一生碌碌无为的。纵锦衣在身,可若余下半生的前途是一眼便能望尽的灰暗,那倒还不如孤注一掷。
总之,无论缘由如何,我只知——与阿姊结缡后的第三年,乞伏炽磐叛逃南凉,一人单骑投奔后秦姚兴。
他未带上阿姊,甚至不曾知会一声。
抛妻弃子,断情绝心,不外如是。
乞伏炽磐离开的那些时日,我知阿姊过得极为不好。
叛逃乃是死罪,虽未祸及阿姊,可一腔情意尽付,方知三年共枕原是虚与委蛇,又怎能不教人伤情。
父亲亦能瞧出阿姊白日里欢笑皆是强颜,夜里只恐泪痕揾尽,便吩咐我多去陪她开解。
阿姊果是夜夜梦魇,未出几日便憔悴伶仃,以至弱不胜衣的模样。我忙于劝慰,也多日不能眠。
夜半更深时阿姊总拽着我的手,喃喃地唤一个名字。惊醒后又不迭拭泪,反而慰我宽心,只道无碍。
她心头是茹不尽黄连苦,面上却什么也不曾提及。我不知她这般强撑又能捱到几时,却不想竟会再生变故。
不过将将月半,乞伏炽磐竟辗转归回国都西平。
8
乞伏炽磐此番归来并非自愿,而是叛逃未成,反被缚回。
牢狱里一片脏污,青年的隽逸眉目掩在几绺乱发下,亦看不分明。惟有一双眸子仍是朗星一般,时有微芒闪烁。
只是待瞧见阿姊,那一双眼终是也霎地黯淡了下去。
“对不起。”他说,隔着重重栅栏,恍若有万水隔千山。
阿姊未发一言。她今日少有地着了胭脂,又披了件水红的衫子,昏暗光线下不知怎的瞧不出憔悴,乍看反倒衬出几许鲜活颜色。
狱卒为阿姊开了牢门,“哐”地一声似叩在心上。我眼见着阿姊一步一步朝乞伏炽磐走近,青年却只蜷在墙角,再不曾望她一眼。
“乞伏炽磐。”她说,“有时候我想,要么你就死了算了。”
然而乞伏炽磐依旧垂着头,恍若未闻。只是从我的角度却能看见,他蓬乱碎发下抿成一线的唇。
他不予回应,阿姊也不再说话。她便这般定定地盯着他,良久,好似要将他盯穿。
末了,却仍是阿姊先动。她蓦地转身,衣袂挟起一缕风,拂过青年的面庞。
“小妹,走罢。”
分明是不带什么语气的一句话,我却无端从中听出些疲惫怅惘来。
我随着阿姊出了门,这才发现,外边竟不知何时飘起了点点雪绒。
业已孟冬。
9
那日雪落得十分急,一路泥泞,故待抵至秃发府上,已是大半个时辰后。
阿姊自上了马车便一直无言,刚回府邸,又将自己关在了房中,任谁也不见。
我本猜得她少说也会将自己关上整整一宿,不料日色方暮,她便开了门锁。
她去找了父亲。
父亲在花厅,却是等她已久了。她虽是私下去见了乞伏炽磐,但动静也算不得小,又怎能瞒过父亲。
只是待真的见着了阿姊,他又只字未提西秦的质子,只淡淡问了句:“饿了么?可需我吩咐下边,备一份清粥小菜?”
阿姊摇摇头。气氛一时默了下来,半晌,父亲揉了揉阿姊发顶,想来是要慰她宽心。
“不想他死的话,为父可以代他向陛下求情。”
“阿爹……”阿姊怔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开口,却又不知究竟是在问自己还是问父亲,“值得么?”
值得什么?是值得她这一腔情意,还是值得父亲这一片苦心?
我不知道。
我只知父亲那时似是笑了笑,说:“只要你认为值得。”
良久。我恍惚间听见,阿姊几是微不可察地呢喃道:“我不舍得。”
哪怕那人心里没有她。
年少时的那一眼心动,几经岁月沉淀,终归化作心头朱砂。
她又怎舍得眼见他赴死。
父亲只应了一句:“好。”
10
父亲于阿姊向来说到做到,这次,亦不例外。
不过翌日,他便向河西王递了折子,言自古臣子心向君父乃是通义,乞伏炽磐投奔其父所在,此举至忠至孝,岂宜斩之。
世人常言皇家不免有权力倾轧,伯父与父亲之间却向来兄友弟恭,未曾见兄弟阋墙。此番进言不知河西王是否确以为然,不过还似往昔,准了父亲的恳请。
再待乞伏炽磐出狱归府,也不过是几日后。此次一别青年又清减许多,若非眉目间更显锐色,风里一袭青衫飘飘曳曳,倒似行将羽化而归。
只是阿姊仍不愿睬他。偶尔几时我跟在阿姊身后,发现每每迎面遇上时青年总垂首敛目,远远地便避到屋廊一旁。阿姊亦就势而过,似是连个眼神也不愿予他。
聚首已难,既而今斯人俱在,我想,此番疏离又是何苦。
若不坦露心迹,又岂知那人可是当真无情。
有道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样的僵局,持续了整整两年。
两度见春花秋叶、夏蝉冬雪,我发觉乞伏炽磐愈发沉默,几近活成了一道暗夜里的影,一身支离,来去无声。
即便是无情,我想,至少他是有悔的。
而阿姊虽仍少有言语,可没有来由的,我就是觉得兴许有些事她其实早已放下。只是陌路已久,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时我总认为,若有一个契机,又或是再多一点时间,重偕旧好,亦非什么难事。
只可惜那时的我还是年纪尚幼,因而才不懂得这世间,又何曾有过如果。
11
我还记得那是元兴元年,亦是一个多事之秋。伯父病逝,王位兄终弟及,父亲秃发傉檀继立,自称凉王。
那些时日父亲忙于迁都乐都,一时无暇顾及家中。遥想乞伏炽磐似是沉寂已久,故谁也不曾料得趁此时机,他竟会有了新的动作。
彼时四月,已近春暮,阿姊庭前的碧桃落了满地残红。
是夜天际云舒,遥挂了一钩残月几疏星。我将将入寝,残灯未熄,忽听得帘外渐起幽咽之音。
此刻业已三更,不知是谁携了一管笛,对月吹了一曲渺渺离思。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也不知为何,曲毕音残,我竟无端端落下泪来。
第二日晨起,湘帙与我提起昨夜之事,说是三更不知何人月下弄笛,阿姊听到后揽衣推枕追了出去,却连个人影也不曾见着。
此后也不知为何,她一路寻至乞伏炽磐所住的小阁,孰料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彼时我正临镜梳洗,闻言手中眉笔微顿,一怔后旋即恍然。
原来昨夜那一曲凄恻哀调,其名唤作——道别。
元兴元年的四月时节,乞伏炽磐再次叛逃,不久后抵至后秦长安,归于姚兴麾下,任振忠将军、兴晋太守。
他寤寐以求的宏图大业,终于,由此为始。
只是不知,每每午夜之时,可否有故人入旧梦,梦里小院春迟,碧桃飞坠,有人鸦羽鬓、绿罗裙,朦胧夜色下再听他吹一曲对月的笛。
12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最明白阿姊的人,应当还是父亲。
那些细致微毫的小女儿心思分明鲜有人察,末了却总在这个外表粗犷的男人面前端倪尽显,无所遁形。
这次乞伏炽磐离开后,所有人都以为阿姊是不怎么难过的,惟有父亲自她如常的情态举止中,读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那日夜里他屏退了下人,我瞧见他似儿时一般轻轻拍了拍阿姊发顶。
“囡囡,或许有时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阿姊微微一怔,半晌用力咬住了下唇。
“阿爹,我没什么好难过的。”她垂下眼帘,“我早就对他不报什么希望了。”
“真的么?”父亲问,态度很温和,“你要想清楚。多数时候,时间不能冲刷一切,逃避也不能解决问题。可事实上,你已经逃避两年了。”
阿姊的肩轻微地抖了抖。父亲望着她,顿了一时后又续道:“或许是这些年来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你才会不知无论是人生还是情路,总要历些坎坷。但有些事你还是要学着去面对、去争取,毕竟……”
“毕竟人终归有寿尽之时,为父,也总不能护你一辈子。”
我不知阿姊从这番话中,究竟听出了几许规劝,抑或几分酸楚。她只是垂着头,半晌,方轻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几日后,有车队蜿蜒驶出国都,向秦都长安而去。
然而风卷尘落,直至视野外只剩遥遥天际,我都没有瞧见阿姊回头。
许多年后忆起这幕,我总在想,她大抵不会知道此去经年,这一别,便再也不能回到故土。
13
自阿姊离开后,她与乞伏炽磐的事,于我而言终究成了故事。即便偶尔听闻,也远得遥不可及。
听说她寻到了他,听说他们和好如初,听说西秦复国他被封为太子,听说他父王身死后,他平定叛乱成为秦王,而她是他的王后。
他怎能不将那个与他并肩的位置给她呢,在落魄时伸出援手,在远走时不渝追随,诡谲乱世里,她是少有的一点暖光。
真好,我想,历尽离合悲欢,终是能执手共看盛世。
前提是后来,乞伏炽磐不做出那样一个决定的话。
西秦永康三年,天现祥瑞,是为吉兆,故秦王乞伏炽磐秣兵厉马,挥戈直指南凉乐都。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是昔年身为质子时在南凉受尽了冷眼,因而意气难平;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一个野心家总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譬如当年投奔姚兴,譬如这次扩张疆土。
而那时适逢父王西出征讨乙弗,乐都兵力空虚,虽有兄长秃发虎台拼死抵抗,可惜危局难挽。
未出十日,乐都陷落,南凉亡国,我秃发氏举族迁往秦都。
父亲卸去了凉王之位,被封为左南公。而为着联姻交好之计,他将我送进了秦宫。
毫无选择余地的,我成了乞伏炽磐的左夫人。
14
入宫后,阿姊对我多有照拂。偶尔思乡情切时她也会与我秉烛共谈,安慰我多多宽心。
她说现下虽是国破,却仍有家在。她又说况天下之势分久必合,既秦王善待我秃发一族,两国相并,亦未尝不是好事。
她是太幸福了,我想,两个男人给予她的呵护,让她将故土之念抛之脑后。那不过是父亲劝慰她的话,她又怎能当真。
亡国之君,亡国公主,向来就不是那样好当。
但我又能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说她呢。她的柔善天真,让人无从拾起勇气,去戳破爱她的人为她营造的一场美梦。
只是既然是梦,终归有一天还是要醒的。
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变故来得这样快,距我入宫,也不过短短一年。
这天夜里雷雨交加,乞伏炽磐下诏,赐了父亲一盏鸩酒。
15
思绪回笼,帘外的雨落得愈发急了,而父亲躺在榻上,已近弥留。
他连抬手都已是吃力,可还是勉力弯起唇角朝阿姊笑,而后抚了抚她发顶,如同往常无数次那样。
“你不要怨他。”他说,“朝中重臣给了他很大压力,他也是迫不得已。”
他连生命的最后还在想着她的日后如何:“为父去了也好,乞伏炽磐没了后顾之忧,他以后,会全心全意对你好的。”
阿姊跪坐在榻前,只是摇头:“阿爹,我只要你留下来。”
父亲阖上眼,半晌,仿佛是叹了口气:“……傻孩子。”
忽然就静默了。
我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可是没有了。我想或许,纵有千言万语,他也再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可无论如何,他一句话也不曾留给我。我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像极了一个局外人。
又或许,一直以来,我本就置身局外。
有一缕难过绵密涌上心头,不知是因为父亲的遽然离世,还是什么其他缘由。
而这厢阿姊只是定定地握着父亲的手,良久,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判断能力。
许是情至深处,她连一滴泪也不曾落下来。
翌日回到宫中,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但又好像有些东西开始悄然不同。
乞伏炽磐对待阿姊依然如初,那朝堂沙场上杀伐决断的帝王并非无情,他不过是将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那样的一个她。
而阿姊好似已然忘却了父亲的死,面对乞伏炽磐时仍低眉絮语,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教人心旌摇曳。
甚至后来兄长秃发虎台密谋复国,泄密事发后,是她几经斡旋,为兄长保下一命,却又警诫他休再妄图反叛。
她是在谨遵父亲的遗志么?似乎是,只是我逐渐觉得,我已经看不懂她了。
16
时光逝水,转瞬八载。
那日阿姊来寻我时,我确实不曾想到,她竟存了那样的心思。
她说,她不要复国,但她要复仇。
整整八年,她在布一个局,局里是她的昔年所爱、如今仇雠。现下时机正好,她押上全部赌注,身后是秃发全族,只求能将他一击毙命。
我没有犹豫,点点头说,好。
送走了阿姊,我燃了半宿残烛,一夜未眠。
好么?或许吧,但我更想活下去啊。
阿姊、父亲、兄长,甚至是乞伏炽磐,这世上,何曾有过真正爱我的人。
我只是想活下去,这大概,也不过分吧。
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那天晨光熹微,我孤身一人去找了乞伏炽磐,用一个秘密,换我自己的一条命。
17
后来阿姊与兄长被送上刑场,我没有去看他们。
有的时候我觉得,大概是从那时起,这世上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干。
告密有功,可左夫人依然还是左夫人。其实我也不在乎,只是偶尔想起乞伏炽磐,还是觉得他是咎由自取,但亦是可怜。
大抵是太过贪心,想要实现他的宏图,又想要得到她的心,可这世上,何曾又有过双全之法。
再后来他也去世了。那些年他身畔的那个位置一直空悬,似是要留给一个永远也不会归来的人。在世间独守了五年后,他终是追随她而去。
如今繁华落幕,我到底如愿以偿地活了下去。可熟悉的人皆已不再,天地间渺渺茫茫,似是只有我一人。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这世间万事,终归也不过是一句兰因絮果、现业谁深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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