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野上的生命
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写作,不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感慨系之。
回首写作的往事,最令我动容的,是所有那些在我文学生涯的懵懂和困窘时期给我以有力援手的人们。因为长江日报江花编辑约稿的机缘,我首先写了《北望江城 一炷心香》,概略记录了我在武大插班读书的两年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几位师长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给予我的深刻影响。
我由此产生了成系统地写出在从事写作的各个阶段出现的相关人物的想法。于是有了《燕子与麋鹿》的写作。并把该文的原始素材写进了将要出版的长篇小说《孤帆》。
最近我又写了万字散文《古塔的风铃声》,内容是我在1980年进入中国作协第五期文学讲习所学习的经历。
这样,《燕子与麋鹿》《古塔的风铃声》《北望江城 一炷心香》便成为记录我早期写作状况的一个系列。其中的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怎一个“叹”字了得。
投身文学,漫漫岁月,虽无骄人成绩,所幸终日矻矻,与文学相伴了一生。朋友曾与我谈及一同起步的同行许多已巍然成树,叹息我等才情有限,始终不成气候,最多算棵草而已,很没劲。我同意他的比喻,却不同意他的自卑。没有长成树木,长成了草,也是文学原野上的生命。而且,一粒种子,能长成一棵草,生动地活着,其实也并不容易。说树不是一天长成的,草又何尝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能少。就一个写作者而言,不说社会历史那么高大上的原因了,仅仅是能够把写作坚持下去,就不知从多少人那里获得过前行的力量。
《诗·小雅·菁菁者莪序》说的“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完全可以作为我这一生有幸遇到的师长们和友人们的写照。而今他们有的已经去世,尚存的也垂垂老矣。但我觉得,他们从来没有走远,一直在我身边,引导着、扶持着、鼓舞着我。(陈世旭)
无论做人还是作文。
燕子与麋鹿
一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为六年级毕业生举办了很隆重的典礼,学生们上白下蓝,着装统一,整整齐齐地排着队,跟着火红的少先队队旗和金光闪闪的鼓乐队,在大操场上绕场一周,最后肃立在主席台下。
其他年级的学生都围在操场四周。我头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校少先队的大队长——不论老师还是学生、年龄大还是年龄小,大家都喊他在家里的小名“祥子”。
在全市小学,祥子是一个传说:他从来没有课本,作业本都是用到处收集来的纸片装订的;不管天晴下雨,热天冬天,总是打着赤脚,裤腿勉强遮住小腿肚,上身穿着大人的衣服,又长又大,皱巴巴的;“书包”是一只发黑的藤篮,篮子的提耳已经脱落,另外用麻绳扭了两只。篮子里装的是一些谁也说不清的东西,我有一次见他装的是满满一篮煤球。
学校附近的邮政局有老长的报栏,我下了课经常去那儿抄录各种报纸副刊上登载的古诗。那次很偶然地看见祥子也在那儿,很专注地看着报纸。不知是因为脚背痒还是脚板被扎疼了,两只赤脚不停地互相摩擦。我只能看到他被长长的头发遮住的侧面,看着他不时甩一下头发,不住地吸着鼻子。
不久前,语文老师给我们上作文课,在黑板上挂了一大篇用毛笔抄在大白纸上的作文,标题是《城市的黎明》:
窗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邻居胖婶的开门声和木拖鞋的踢踏声,她撬开了街边的火炉,预备烤烧饼,很快就有了“呼呼”的火苗声。
屋子外面,安安静静的江水的尽头,深蓝色的天空泛出鱼肚的白色,然后渐渐发红,有了霞光。
黎明来到了我们的城市。
……
接下来,是城市的历史、故事,许多好玩的地方。
老师津津有味地给我们念着,一边念一边“啧啧”叫好,把同学们听得目瞪口呆。我好像是第一次知道,我生活的城市原来是这么美好。
“这篇作文是全市各个小学的范文,许多初中老师也在用它给学生讲课。”
老师提高声音:
“写这篇作文的人就是我们学校少先队的大队长,大家都知道的‘祥子’。”
现在,这位少先队的大队长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手里举着鲜艳的星星火炬队旗,依旧打着赤脚,裤腿勉强遮住小腿肚,上身穿着大人的衣服,又长又大,皱巴巴的。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不时往上一甩。他好像总是在伤风感冒,不住地吸着鼻子。在一种庄严的气氛中,显得有些滑稽。
二
一年后,我上了祥子上的那所中学,有一次忽然远远地看见祥子穿过操场,除了高些,他还是老样子,只是脖子上多了一圈围巾。大冷的冬天,他一只手抓着围巾,捂住鼻子和嘴巴。他依旧是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他的作文常常登在学校的《语文辅导报》上。一个烟瘾重的老师悄悄换一个作者名字,把祥子的作文送到外地的报刊发表,赚钱买烟。
我像印第安人崇拜太阳一样崇拜祥子,只能远远地仰望,没有任何接近他的机会,也没有去找这种机会的勇气。
初中三年级的一个下午,我值日打扫教室,离开教室的时候,楼道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忽然被一个人拦住去路。我吓了一跳,面前这个比我高半个头、背着光拦住我的人,就是我一直崇拜着的偶像——祥子。
“我看到了你贴在墙上的诗,来认识认识你。”
祥子用力吸着鼻子,“咯咯咯”地大声笑着。
我一下慌了,不知所措,很狼狈。
祥子说的“墙上的诗”,是我昨天给班上出的墙报,就在教学楼入口一侧的墙上,所有进出教学楼的人都要经过那儿。那些年我最热衷的是成为诗人,常常写了许多的“诗”寄给大大小小的报刊,当然都没有结果。在街道工厂做工的母亲每天带回一大堆计件的零活,做到很晚,不明白我瞎忙什么。我说:写诗。如果登了报,说不定一次赚的钱比你一个月的工钱都多。这当然是小孩大话。倒是老师知道了,让我负责编写班上的墙报,也就让我的表现欲多少得到一点安慰。
但没有想到会被神一样的祥子注意到。
“今天作业多吗?去街上走走?”
没等我回答,祥子就转身走在了前面。
那天晚上,我像一只怯生生的小狗似的跟着祥子,在街上走到半夜。大街上已阒然无人,只有路灯沉默的光亮和梧桐树寂寞的“沙沙”声。我噤若寒蝉,始终摆脱不了最初的惶惑。
“你喜欢写诗,跟我一样。不过你那样的不是诗,诗并不是标语口号加上个啊字就行了。当然,大诗人也有拿标语口号写诗的,不过从那样做开始,他就不是诗人了。”
接下来祥子说了一大串名字: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
祥子扬起脸,“咯咯”笑起来,在空寂的街上特别响亮。
三
与祥子的夜行后来越来越经常。一个又一个我从没听过的诗人作家的名字和作品像水一样汩汩流淌。我无法跟祥子对话,只能老老实实听着,尽最大的努力记在心里。我的文学的理想就在这种怯生生的聚精会神的聆听中一天天成长。
城市中心有一座很另类的建筑,高大的树和碧绿的草坪烘托着堂皇而庄重的欧洲风格。每个周末的夜晚,里面最多容纳四五百人的小影院放映二轮的外国影片。为了能看这些影片,我常常在下课以后和周日,守候在马路边,帮忙拉板车上坡,每次得到几枚分币,一旦积攒得够数了,就去这里买票。然后,在夜晚的昏暗光线中,小心地掩紧衣服上的破绽,局促、紧张、忐忑不安地进入挂着厚重窗帘、铺着柔软地毯的小影院。我并不是害怕自己的寒伧,而是害怕亵渎了这里的高贵。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场电影是《漫长的路》,是祥子掏钱买的票:
年青的海军士官与美丽的女友在海滨亲密相依,被散步的将军遇见。将军看上了士官的女友,夺走了士官的心上人。士官刺杀将军失败,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看守驿站。很多年后一个暴风雪的夜晚,驿站进来了一辆押送十二月党人的囚车,车上的人用过餐后就要继续上路。已经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佝偻的海军士官把食物端上餐桌,忽然看见了囚犯中的早年的爱人,她已经认不出他了。押送的士兵不许他接近囚犯,把他赶出了屋子。囚车离开了驿站,他追出去,疯狂喊叫,囚车迅速消失在暴风雪里。
爱情,强权,抗争,生离死别,蔚蓝的大海,忧郁的灯塔,黑暗的雪野上孤独的驿站和马灯,狂暴的大风雪中渐渐消失的马车和绝望的呼号……
在士官被深雪埋住的时候,几乎还是少年的我,泣不成声。我当时完完全全地进入主人公的命运世界,在痴迷的状态里迷失了自己。
我们最后走出影院。大街渐渐恢复了寂静,祥子一直默默走在我身边,忽然说,我念诗你听。
我轻松愉快地走上大路/我健康,我自由/整个世界展开在我的面前/漫长的黄土道路可引我到我想去的地方
从此我不再希求幸福,我自己便是幸福/从此我不再啜泣,不再踌躇,也不要求什么/消除了家中的嗔怨,放下了书本,停止了苛酷的责难/我强壮而满足地走在大路上
……
但在这里,我仍然背负着我多年心爱的包袱/我背负着它们,男人和女人,我背负着他们到我所到的任何地方/我发誓,要我离弃了他们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满足了我的心,我也要使自己充满他们的心
……
这是惠特曼的《大路之歌》。
祥子不时用力往后甩一下长长的头发,用力吸一下鼻子。充满了神秘感的句子一长串一长串地在夜晚的大街上肆意挥洒。
我照例是呆呆听着,有一点明白:
《漫长的路》《大路之歌》其实就是人生的路,人生的歌。
而现在我更知道,那其实就是对我追求文学的一种启示。
四
祥子后来领我去过他的家,在穿城而过的河边上,—幢老旧的挤了很多户人家的楼房。他父亲是普通工人,他们家兄弟姐妹多,他在靠墙的楼梯底下搭了一张床:几块没有刨光的木板架在两堆垒起的砖头上,木板上铺着一块破烂发黑的床单,枕头是一块从河里捡来的红砂石。他说,他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睡的,再冷的冬天,木板上也没有棉絮。这不算什么,有本俄国长篇小说,名字是《怎么办》,里面一个叫拉赫美托夫的人,把钉子满满地钉穿一块木板,每天就睡在木板满是钉脚的那一面,早上起来,浑身是血。为的是磨炼意志。
我暗自咂舌。我的家境不比他好,但我绝对受不了这样的“磨炼”。
板床靠墙的一边堆了一长排书。
只要手上有钱,祥子都拿去买书了。
这让我惭愧:如果有钱,我决不会买书。吃饱穿暖了再说。加之生性浅薄,心浮气躁,根本没有读书的耐心。
“你想看哪本,随便拿。”
祥子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选了一本《莱蒙托夫诗集》,因为里面的空白有许多祥子写的长长短短的句子。
“喜欢就拿走好了。”
祥子说。
我紧紧抱在怀里,归还前,我要全部抄下来。
但这个心里发的誓,最终未能兑现。
祥子像拉赫美托夫那样磨炼,似乎是在为流浪做准备。他认识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北方流浪者,晚上就睡在他家门外河岸的石堤上,背着一把吉他,已经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为了证明这种选择不是没有意义的,他接着跟我讲起了20世纪30年代作家艾芜的《南行记》:
一位瘦弱的青年,为了摆脱家庭安排的婚事,身上带着哲学、经济学、社会学著作,远走他乡去流浪:
……滇湎灰色的大道,蜿蜒地从群山里伸下来,峡谷里由中国奔来的大盈江,在深谷里独自歌唱,仿佛远出故乡,远来异国,正是非常快活地,高兴地……
索桥……神祠……傣楼……飞在山峰顶上的岩鹰……
瘴气……斗笠……雨……马灯……整夜山行见不到人的恐慌和对人的渴望……
红艳艳的罂粟花……偷马贼……稻草的干香、马尿的浓味和马粪浸烂的脚……月光和火堆……
一个个惊险离奇、闻所未闻的奇异故事,由一个个异类独特的粗犷、野性的下层人物——流浪汉、小商贩、强盗、小偷、店伙计组成的一个与“文明世界”相对抗的陌生、奇特、令人惊奇而又悲愤的世界。那是一群桀骜不驯的灵魂,一种独有的是非标准和人生哲学,他们蔑视现存的秩序和传统的道义,面对严酷的现实,既不抱怨,也不沮丧,而是“钢铁般顽强地生存”,无一不体现出一种强悍的生命本色。他们的多情重义、扶危济困与“上流社会人物”的虚伪、自私、贪婪形成对照。他们对社会的反抗也许多是盲目的、畸形的,但他们追求光明的勇气及刚强坚毅却让人深深震撼。那个聪明狡黠、天不怕地不怕的山贼的女儿“野猫子”;那个总“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唱着“江水呀慢慢流,流到东边大海头。那儿呀,没有忧,那儿呀,没有愁!”的“野猫子”;那个只要她的油黑脸蛋一出现,“黑暗、沉闷和浓郁都悄悄地躲去”了的“野猫子”,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一个饱经沧桑的智者,如传奇般遥远,又像一条河一样亲切,流淌着,歌吟着,不屈不挠地走在坎坷不平、起伏曲折的路上。而在他身后,便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却执拗的梦想。
“有一天我也会去流浪。”
祥子突然说,神情很凝重。
当时我使劲眨着眼睛,有点吃惊。好多年后,我才稍稍懂得这其实是一种哲学意识:人的生存本身就含有某种流浪的意味——人被不可知的力量放逐到尘世,然后受制于各自的命运四处漂泊。
没有必要评判这种意识的正确与否,它对我的意义在于:由此表现出的祥子远远高于我的早熟,对我思考人生的意义,是莫大的启发。
五
初三下学期,发生了一件让我恐惧不安的事。
周一,中午放学,大雨倾盆。我没有雨具,站在教学楼口等着雨停。班主任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让我跟他走。我们去了校园偏僻角落的一幢二层小楼,很多年前,这里上一层是解剖室,下一层是停尸间。现在解剖室改为了实验室,很阴暗,角落里站着跟真人一样高的教学人体模型。他是生物老师,在这里办公。他有一双很锐利的眼睛,一坐下来就盯着我问:
“昨天你来学校了?”
“来了。给同学补课。要期中考试了,她让我帮她复习……”
“复习?”
班主任笑起来。他笑比不笑更可怕。
角落上那个人体模型的头从中间劈去了一半,暴露着血红的脉络和白色的脑髓。一只眼睛、半边鼻子和半边嘴巴。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开始?”
我不知怎么回答。
几乎是上中学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她。当时我们分别站在一大堆男同学和女同学中间,一下就互相发现了。后来,互相张望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上课、下课、放学在街道上,在安静的和攒动的人头之间默默地互相看一眼,莞尔一笑。后来这不知不觉地成了一种习惯。有一次班级文艺汇演,我领着同学排练唱歌,歌谱挂在黑板上。她老看着我。我说:不要看我,看黑板。结果“不要看我”成了被同学们广为传播的笑料。也就是这样了。我们并没有一点越轨的地方。初二下乡支农,晚上我去通知住在另一幢屋子的女生开会。我喊了一声,听见答应,推门进去,她正光着身子站在澡盆中间。我催着:“快点。”她答道:“就来。”那时候,我们一点没有想到各自的性别。
那个星期六,全校运动会。她塞给我一张小字条,希望帮她补课。第二天上午,我们自始至终隔着一张桌子坐着。起先真是复习功课,很快就说起各自的故事:我的爷爷,她的婆婆,夏天的竹床和流萤,冬天的雪和过年的灯笼,老房子墙缝里的蛇和窗台上搬运饭粒的蚂蚁,打架和撒谎,受欺负和欺负人,零食、弹子、压岁钱……终于觉得要回家了。
班主任的眼光穿透了我。昨天谁先到校,走哪条路,进哪个门,在教室里待了多久,又从哪里出去,又在哪里分手,他一清二楚。
“你跟高中的祥子是不是经常接触?”
班主任稍稍停顿,突然问道。
“是。”
“他早恋,你知道吗?跟他好的那个女同学已经转学了。”
一道闪电惨白地划破屋子里的阴暗,接着是一长串炸雷。
我忽然记起,有次说到英国诗人唐璜,祥子“咯咯”地大笑:
“因为跟一个贵妇好,拜伦被赶出家乡,就是你现在的年纪。”
我从头到脚一阵冰冷,牙齿“咯咯”地响起来。
这个下着瓢泼大雨的中午之后,我的日子再也没有晴朗过。很快就改选了班委会,我不再是学习委员。差不多所有的同学都回避我,就像躲避传染病。几个一直要好的同学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断绝了同我的来往。连外班的同学也对我指指点点。我像真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抬不起头,浑身时不时一阵作冷。夜里常常在噩梦中醒来,冷汗淋漓。
下学期剩下的时间,我再也没有跟那个女同学说过话,一旦照面,她那样无辜地看着我,眼含泪水,脸色苍白。
我也坚决躲开了祥子。我想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现在的班主任,没有现在的同学,没有跟我讲唐璜和贵妇的祥子。我将重新生活一次,没有一丝阴影,没有任何人疑虑,轻松地、坦然地、光明磊落地重新生活一次,像那个下大雨的中午之前那样受人爱护、受人羡慕地重新生活一次。
六
初中毕业,家里无力供我上高中,母亲领着我先后去找过一个木匠和一个铁匠,希望他们收我为徒,他们都没有答应:木匠说我拉不动大锯,铁匠说我拿不起大锤。这都是事实。—个农场到省城招工,我没有问过母亲就自作主张报了名,第三天就提着一只网兜走了。网兜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最珍贵的就是祥子借给我的《莱蒙托夫诗集》,我已经翻看了无数遍,上面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零碎但是优美,我已渐渐看懂,那是倾心爱恋着一个女孩的心迹,真率,纯净,深挚。让任何一个读到的人都会动心,深深地激发着我朦胧的青春的萌动。
我是那么害怕见到祥子,又是那么渴望见到祥子。
邂逅祥子是在两年以后,庐山脚下的城市。当时我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避雨。雨很大,街上行人不多。一个人浑身淋得透湿,却依然慢悠悠地在大雨里走着,祥子忽然发现了我,加快步子走来,劈头问:
“你下乡怎么不告诉我?”
他紧皱着眉头。好像我们分别,只是头天晚上的事。
我紧紧地咬着牙,什么也说不出。跟他说什么呢?跟他说,在乡下染上的血吸虫病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跟他说,他的《莱蒙托夫诗集》被我一把火烧了?
两年,从省城到乡村,我已经完全成熟。两年很短,事情太多,说不清不如不说。
“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问。
“上庐山。”
祥子仰起脸“咯咯”地笑起来,又使劲地吸鼻子。完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团脏兮兮的红布擦鼻子。
“我快走完大半个中国了。”
雨声很响。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想着两年前与他的一次又一次夜行。
七
此后我再没有见到祥子。过了将近二十年,我回到省城,有一天晚上他的几位朋友的来访,带来了他的一叠诗稿,字迹跟写在《莱蒙托夫诗集》空白上的句子一模一样。
诗稿里有一首《告别》:
哦,我多么希望,又多么害怕/最后一次,再听见你的声音/不用担心它会引起我的痛苦/我已走进了绝望的平静/一切我都想过了/我决定顺从命运/我知道再不能使你幸福/而你带给我的快乐或是不幸/都太强烈了/太能摧毁我脆弱的心灵/你是一只候鸟/永远不能缺少温暖和光明/而我—天比一天更麻木而混乱/在孤独和寂寞中沉沦/我还是决定走了/让我带走所有的阴影/而在别前,我是多么希望,又是多么害怕/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
诗没有留下完稿的日子,但我想这该是祥子最后的诗作。他告别的是恋人,但我想也该是他温柔地和敏感地爱过的所有的人。
那叠诗稿中有一首是祥子朋友为他写的祭友诗,描写了他最后的那段日子:
黄昏来了,
你常常沿着堤岸独自徘徊
一只天鹅从头上飞过,又飞远了
你陷入迷惘,久久望着天边的暮霭
祥子的生命停止在二十三岁。头天晚上,他在宿舍后面的小山坡拉小提琴到半夜。他的行为向来乖僻,因此当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的异常。他是脆弱的。因为脆弱而不能同纷繁的生活相处;他又是热烈的,曾经有过怎样的年华,怎样的憧憬和怎样的爱。
几位朋友随后带我去了那个掩埋祥子的土堆。土堆已经陷塌,难以辨认。唯一的标识是一株枝干粗壮虬曲的紫藤和紫藤下的遍地丁香。
绣球已开出一团团的绿/丁香和紫藤花照耀幽暗像星一样/夜色静穆得要微微颤抖了/树木都在寂寂地悲伤/这样的夜里她也在做着梦吗/半闭着眼睛做奇妙的飞翔/你梦的翅膀一定是雪白的/它的张开有安宁的声响——/天仙一般缥缈地/舞蹈在湖边的草地上/周围的空气清凉/空中一片银色的安详/只有我守住这空虚的阁楼/离开多久了,你是不是已把我遗忘/不是因为年轻的残忍/是因为大多此刻一般甜蜜的晨光/而我,今夜的梦又会月光一般流动/依恋地流动在你纱掩的小窗
诗题《绣球》,是祥子诗稿中的一首。
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群蝶阵。过了这么多年,藤萝还在开花,而且开得又盛又密。藤萝花一串挨一串,一朵接一朵,彼此拥挤,兀自热闹!一片辉煌的淡紫色,遮住了枝干,瀑布一样从高处垂下,深深浅浅的紫色哗哗流淌。除了光彩,还有淡淡的芬芳,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梦幻般地飘散。下面的丁香花丛像云一样仰面拥抱,柔枝百结,难拆难分。
我在那个陷塌的土堆前站了很久。
古人说“芭蕉不展丁香结”,紫藤也一样。丁香在中国是愁苦,是哀婉;在西方是初恋,是不幸。紫藤和丁香,是谁也逃不脱的生死关,儿女劫。
曾经有过怎样的年华,怎样的憧憬和怎样的爱!也许恰恰因此,他是脆弱的,因为脆弱而不能同纷繁的生活相处。
作为一个无名诗人,祥子死后没有墓碑,没有花环;没有哀乐,没有送别的泪水,只有爱他的人心中无限深长的痛惜。
云雀跳跃在高峭的瓦棱/啁破林中古老的寂静/麋鹿温驯地伏在绿草上/听燕子讲远方的事情——/我们的燕子刚从远方归来/双翅上扑满了异地的风光/它背后,有一条悠长的驿道/驿道上滚动着沉重的车轮/它说远方有一座茂密的树林/少女在寻找昨夜的脚印/它说远方有一幢满是青藤的小屋/月光浸湿了不眠的眼睛
多么愿意自己是祥子诗中的那只伏在绿草上的麋鹿,多么愿意祥子像燕子一样从远方重新归来。我们一起重温《漫长的路》,重温《大路之歌》。在我的写作生涯开始之前,他最早在我心里种下文学的种子。他像传奇般遥远,又像兄长般亲切。他和他的诗,他的“咯咯”的笑声,伤风的鼻息,永远不铺棉絮的硬板床,红砂石的枕头,装满煤球的藤篮以及所知关于他的一切的记忆、他所拥有并使我一直向往的一切,是我永远的财富。已经走过半个多世纪漫漫的文学长路,我历经无尽的艰辛,却没有多少值得告慰他的成绩。但是,无论如何,我会永远记住跟随他走出中学校园,走上城市寂静的大道的最初的那个晚上。(陈世旭)
愿有岁月可回首
少时不识愁滋味,读诗总会读出些沧桑况味。比如蒋捷的《听雨》,比如,苏轼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因怕“为赋新词强说愁”,所以向来不去“再回首”。而今读著名作家陈世旭新作《燕子与麋鹿》,不仅读出了少年初涉文学的满腔热忱,更读出作者那份真挚的感恩之情——陈世旭说:“回首写作的往事,最令我动容的,是所有那些在我文学生涯的懵懂和困窘时期给我以有力援手的人们。”
有诗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苏轼却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让我想起文坛常青树王蒙先生。在系列随笔“王蒙词话”中,他对传统诗词的别样解读俏皮而生动,本期《昨夜昨天不再逢》,将词人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与英国摇滚乐队披头士经典歌曲《Yesterday》无缝对接,令人拍案叫绝。“多少明天,今天,如大河小溪,尽数流入昨日的大海,成为不再回来的昨天昨夜yesterday。”王蒙评:这就是人生。
所以,再回首的过程,应是找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今日春光无限好,待到鬓已星星时,愿有岁月可回首。(周璐)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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